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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e it

城市的喧囂從指間流逝,連同冬季的溫度。夕陽高懸而姿態卑微,你聽見血流奔騰的聲音,餘暉迷迷濛濛,彷若隔著一個被冰封的水面。

你感覺到他的手貼上你的胸骨,如同你曾經容許他做的許許多多次一般。

世人都追求舒開束縛、打碎枷鎖,而你卻決定將項圈扣上了自己的脖子──只需要一步,你看見他向你沉落,而你心甘情願地伸手去接。

再熟悉不過的心臟脈動,隔著手掌共鳴,逐漸失去了其中一拍。

你聽到他微喘的數著,一、二、三。

震耳欲聾。什麼都在你的耳邊響得很大聲,帶走體溫的液體流動、背後的磁磚綻開裂痕,壓在胸前的寒涼雙手成了最後的溫度來源,你想要伸出手,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伸手去摀自己的耳朵、抑是用體溫去暖那雙你總捨不得冷的手。

你唐突的想笑,想起多久之前的某個夜宴。當時夜色也寒涼,事件風風火火的結束,宴會空曠的舞池只有你倆,四目相對。

鬼迷心竅,你突然覺得身著華美晚禮服的他異常美麗,如同勝放的曇花。金澄的眼睛裡是舒開的笑意,你赫然發現你早就找到了逃離世界的秘境,並早就沉溺其中。

於是你伸出了手,揚起一如既往的笑容。

「漣?」

你願意與我共舞嗎?

你們都不會跳舞,可在場也沒有其他人,只有月色溫軟如水。四肢百骸都交給本能,邁開步伐去感受。因舞蹈而體溫上升,原本披在肩上的外套早就被甩到了一旁的花叢裡,輕喘著你勾住他的脖子讓額頭相抵。

填滿彼此空隙的是什麼,大約是早就填滿你心底空間的東西吧。在這個人眼裡,你終於可以真正的做你自己。

We gotta lose it,

空轉著的音樂仍然清晰迴響在舞池裡,他低頭以鼻尖去蹭你的。

你在那個瞬間彷彿看見了什麼,卻又因為什麼而決定視而不見。

We gotta lose it.

Lose it
擺脫
Lose it
掙開
Lose it
拋棄
We gotta lose it
你將會脫枷斷鎖

Lose it
落入
Lose it
沉沒
Lose it
耽溺
We gotta lose it
我們都將沉溺於此

他不會知道你將被冠以什麼樣的名字,當你們終將同時面對深淵之下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話,你希望他不要認出你來。

南川。柳川。川子。小川。柳先生。柳。

阿柳。

川。

你聽說自殺者會被時間的激流囚困,反反覆覆的重複自殺的方式,直到應盡的陽壽耗盡。你的每個明天都是從過去偷來的,你記得當時歪了歪腦袋笑了。

汝手,吾骨。

心肺復甦術如果慌了,總是有可能壓斷肋骨的吧?你感到有點痛,但也只有一點點。

一點點而已。

世界予你一雙惡獸的眼睛,此刻卻已經朦朧如同透過純銀的夢境燃起燎原大火。

是啊,這把火是誰放的,暖你心房、燃你希望?你用力的睜眼,唇齒間嚐到鐵鏽一樣的味道,你恍惚的想著,漣的睫毛很長啊。

夕陽替他的側顏框上了一個濛濛的光圈,恍恍惚惚像神明垂憐的笑意。你突然有種衝動想要擁抱,卻只能堪堪抬起手指去勾他的披肩,同他默數,一、二、三。

震耳欲聾的聲響已經聽不清楚了,彷彿沉溺於深海的鯨歌,像包在泡泡裡冉冉上升。

找到安身之地並隨後失去它,你能辦到的──你早就已經習慣了,不是嗎?

你聽見惡魔的低笑,何不與我共舞?

移動你的雙腳去感受、填滿彼此之間的距離,你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一個剎那喘息、鬆懈。

你希望那個總是太溫柔的人能找到另一個能擁抱他的溫柔的人,

We gotta lose it,

你希望那個總是垂著眼睛笑的人能找到另一個能守護他的笑容的人,

We gotta lose it.

你希望那個總是手腳冰冷的人能找到另一個會替他暖腳的人。

Lose it
落入
Lose it
沉沒
Lose it
耽溺
We gotta lose it
我們都將沉溺於此

Lose it
鬆手
Lose it
空缺
Lose it
喪失
We gotta lose it
我們終將流離失所

某年的跨年停了電,他點亮了一點火星去燃起了蠟燭,照亮長夜漫漫。攏著燭火的他歛著睫,滿臉都是搖曳的燭光。

你突然發現,你想要的、尋索已久的,就只是能夠驅散夜魔的一盞燭。

你不自覺地開始害怕。走過長路也好、出生入死也好──這些在你們之間可曾留下過什麼又代表了什麼?他也曾與其他人經歷過相似的經歷,是否代表你其實並不是那麼不可取代?

晃晃腦袋,你唐突站起嚇了他一跳,伸出手問他:「你願意與我一起不管不顧的舞嗎?」

以星星之火燎無垠夜色,他笑了起來,同你追光而行。

跟隨星河的你們本質是什麼已經不再重要。你們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經過狹窄的客廳,最後停留在抬起頭的笑意,與被親吻的薄紅眼尾。

你還願意與我一起一往無前的舞嗎?

Won't you dance with me?

你希望他不要掩住耳朵不聽不聞,沉於隔絕的回憶。

他值得擁有更多美好的舞蹈,值得被好好疼著、被捧在掌心上被親吻。鼻尖沾上奶油的樣子、在山窮水盡處笑著的樣子、滿足的吃著點心的樣子、安穩的睡著的樣子,還有好多好多樣子沒看夠,還有好多好多樣子沒看過──可是現在的你啊,現在的你啊。

燙痛的喉嚨早已無法傳遞隻言片語,你想悶悶的笑自己:找到棲身之處並隨後讓其對自己失望透頂,自己似乎總是在幹這種事。

為我而舞吧,何妨?

「生命對我而言,大約不是條很長很長的河,更像是一支又一支連綿不斷的舞──移動你的步伐去感受吧,只是舞伴不同而已。」

「我能夠理解舞伴擅自離席遺留下來的巨大空虛感,你需得給自己一點空間讓你的本能去療癒自己。」

「你我都該放手、忘卻、放下、獨自前行。」

「為柳家用上一輩子服喪的人,有一個就夠了。小傢伙也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的吧?」

Lose it
鬆手
Lose it
空缺
Lose it
喪失
We gotta lose it
我們終將流離失所

不要等我啊。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啊。

沒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啊。

我想看見的一直以來就是你的幸福啊。

我最想要的就是看到你發自內心的笑容啊。

ose it
失去
Lose it
失去
Lose it
失去
We gotta lose it
失去之人本就一無所有

「你何必為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守寡?」

Lose it
失落
Lose it
失落
Lose it
失落
We gotta lose it
失落之人本不該有期望

「對於這個問題──如果是對汛小姐的話,木姊的回答,會是什麼呢?」

Lose it
喪失
Lose it
奪走
Lose it
落敗
We gotta lose it
於博弈中落敗

「──我何妨為一個永遠放不下的人守寡?」

Move your feet and feel it
邁開步伐去感受前行
In the space between
即便指間是空蕩一片
You gotta give yourself a moment
你得給自己一點時間
Let your body be
去痊癒、起身、鬆手
We gotta lose it
失落者終將失去
We gotta lose it
都得習慣被放下

你彷彿看到他偏過頭,銜一個苦澀的弦。

​白無垢

不知道是誰跟自己這麼說過。
白色的喪服,在日本,意指「終生守寡」。

他忍不住笑了,那是滿溢出來的、對自己的嘲諷。

「守寡。」

自己連白無垢都沒能穿上。

談何守寡。

從那之後,他習慣穿一身的白衣。
人說那像雪般白皙,但偶然看到鏡中的自己,他感覺那要說是死白,或許會更加準確。

好累。
他總是讓自己累得不能再累。
不推掉任何工作和委託,甚至是早已在黑名單上的奧客。他想起過去是誰幫自己拒絕的,但他早已不在了,不是嗎?
說起來,他從來沒有跟對方好好學點什麼。
他明白對方不會介意。
他明白對方不會介意。

他肯定希望自己換下白衣吧。
看到解決事件後,滿身血污,回到事務所的自己,他這麼想道。

『自己總是讓人失望。』
『你會很失望嗎?』

他累得直接躺在沙發上,陷入沉眠。
不知什麼時候,被夢冷醒了。
在那個熟悉的位置,他看見了他的身影,沒有形體,沒有實影。
但確實看見了,他在那裡。
他在那裡。

他在那裡的啊。

被填的滿滿的地方,透過雙瞳,映出的滿滿都是他啊。
白衣染上淚水,濕濡的痕跡讓白染了一點灰,灰在夜色下有些偏藍綠。

『你會包容我的一切,你肯定不會說什麼的吧。』

『但是,你知道嗎?』
『我給你的遠遠不夠啊,我啊、我——』

他用白色的披肩將自己包起,不知是哭,又或是笑——感覺好像白無垢啊,他低喃道。
那這匹婚紗,就成為喪服吧。
他只會屬於不歸的那人。

他不是不想要變得幸福。
他也想要開懷地笑著,讓他放心。
但那裡本就空蕩,那裡什麼也沒有,什麼都映不出來,只能映出他人。而有個人找到這樣一面鏡子,珍惜地擁起,將他視為稀世珍寶。
——我透過你,才看見了我啊。

你的笑容、你的堅毅、你的溫柔、你的體溫。

『像我這樣的人,我這樣軟弱的、令人失望的人。』

夜晚還很長很長。
他想到,自己大可讓自己墜入深海,緊閉雙眼,結束刻在心頭上的疼。疼得喘不過氣,疼得看不見眼前的景象,一切都對不了焦。
好冷,分明溫度不低,他卻縮瑟起了身子。

那時,好像隱隱約約聽見了碎語。
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擁抱自己溫柔的人;他希望自己,能找一個守護自己笑容的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暖那雙手腳的人。
他苦澀地笑了,笑得世界上彷彿再沒有除此之外的空虛。能映出這麼溫柔的人,不就代表,他也有雙十足溫柔的眼嗎?

『你接住了全部的我。』
『你深愛著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愛著的人。』
『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

他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從那天之後,他不是被夢冷醒,就是連入眠都辦不到。凝望著會勾勒出輪廓的地方,他如每個晚上會做的那樣,今晚也提起了筆,一筆筆地畫著,連夜燈都不開。
畢竟開了燈,就騙不了自己了。

他看著他的笑容,看著自己畫出的他。
像是在每一筆、每一畫裡注入情緒,那是從紙面上滿溢出來的情緒。滿溢到淹沒了雙手,凝結了空氣,冷卻了血液,直到所有的美好都被留在了紙上。
——直到他的笑容,再次被深深地刻在紙上。
他將額抵上了素描本,直到僅有線條能看見他的雙眼。

像是在深深地懺悔一般。

『因為不明白,所以總是希望你能幸福,我也想達成你所有的想望。』
『然而,對不起,我連好好照顧自己都辦不到。』

他放下了素描本,踏出了事務所。
開始用回憶描摹每個曾經共同踏足的地點,在深夜的街道上,一個個去看,一個個去尋,尋那沒有實體的人。
看著這些回憶,他忽然地想道,失去了傷痛與軀殼的包覆,人會是自由的嗎?
那他該是最自由自在的那個人。

那都是沒有意義的假想題。如果命格沒有毀了他的一切,那他肯定是個朝陽一般的人。像自己這樣生來異常的人,本不應該遇上他的吧。

公園、街道、亭子、湖邊、河岸、步道、小巷、樹下、店門口、海邊。他細數了很多地方,有被牽著手的回憶,有被擁抱著的回憶,有被輕撫後腦傷疤的回憶,有——
他想道,自己似乎曾經跟他看著玩沙的孩子,談著未來。
說不定,也是談著他想望的,深愛之人的過去。

『那麼,來世的你,請務必要幸福。』
『若有神、有佛,下一世,請讓他——』

『大騙子。』

—— 即使如此可悲,也請抱緊我吧。
—— 待在、待在、待在我身邊啊。

『騙誰呢,你才不是那麼無私的人呢,季漣。』
『任性又狡猾的你。』

他第一次,找到了想要為自己而活的理由。
因此,他用一生,穿上名為喪服的白無垢。

『在這封長長的信的最後,我想告訴你。
我無止盡地在向你索求。
這樣的我,這樣不堪而過份的我。

你肯定也會原諒的吧?

對不起,阿柳。
我真的是個糟糕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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