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脆弱的人
模模糊糊之中,好像聽過好幾次那個答案。
他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沒有啊?沒這回事。」
但朦朧的記憶總是被否定。
季漣開始有些害怕起夜晚,如果又做了那樣的夢,自己該用什麼臉面對對方?他一直無法很好地分辨自己的感情,二十九了,但他對自身情感陌生的程度不亞於一個年幼的孩子。直到在這曖昧不明的夢中,他感覺心口悶疼地難受;被否定的同時,就彷彿胸口落下了一塊碎片。
季漣逐漸失去了詢問的勇氣。
並在疼痛中學習了名為戀慕的感情。
他總是習慣性地否定自己。
成為誰最重要的人什麼的,是不可能的;受誰所傾慕之類的,簡直就是可笑的妄想。他望著對方的背影,嘗試著要伸出手,但卻做了一個一次次被甩開手的夢。從夢中醒來,他先是愣住,接著將自己裹進被褥裡,也不曉得為什麼到了這個年紀,自己的淚腺還是如此發達。
外頭只有冷氣壓縮機的聲音,偶爾傳來其他人造的聲響。
「老師?!」
接著聽見了舞鶴慌亂的聲音,感受到對方緊緊地環住了自己的體溫。
「老師要是喜歡,就去告白哇?」
「不、不是這個問題……」
「誰都有可能告白被拒絕,被拒絕又不一定會被討厭。」
「可、可是,對方有可能一開始就討厭我……」
「老師,你不能這樣預設啊,偷偷告白卻不願意承認,也有害羞的可能性嘛。」
舞鶴看向不願意抬起頭的對方,她很是明白季漣的脆弱,可以的話,她一點也不想讓老師露出這樣的表情。外頭有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覆蓋住了晨間該有的陽光,這種時候,她本是習慣帶著對方去外頭走走的,但這樣的日子也只能放棄了。
佔據思考的滿是戀慕的副產物,簡直要淹沒了自己。
他太過於習慣否定自己,並不是否定自身的命運又或是其他,純粹地就是在否定自己本身的一切,包括存在本身矛盾的自我。就像往常一樣,他對於自己生長於正常的環境的異質感到害怕,在他的眼中,他人都像是朝陽一般溫暖。
尤其是傾慕之人。
他喜歡那個人的笑容。
喜歡那個細著的雙眼,喜歡對方比自己高了些的體溫,喜歡那個人紳士的表面和愛逗弄自己的裏側,喜歡在對方身旁總覺得安心的那份心情,他想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自己那天意識逐漸遠去的時候,聽見對方擔憂地喊著自己名字的嗓音,有些沙啞,但他卻感覺像是被溫暖覆住了身子。
『你的身子上總是肩負著不該屬於你的重擔,無法為你分擔這些的我,值得站在你的身邊嗎?』
戀如細雨,又或者只是場虛無飄渺的夢。
「舞鶴說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剛好我也有事來到這附近,就順便過來了,」
對方收起傘,輕甩掉了上面的水珠,季漣注意到對方的褲腳都有些濕掉了,遞給對方的毛巾被笑著接過,他的左手緊握著右手的前臂,看著眼前的人脫下長靴,再用自己的毛巾擦乾被雨水浸濕的地方。
他突然感覺到有些害怕,自己的雙手似乎在顫抖著,「漣?」
「啊......那個——」
他讓對方在客人用的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和平時一樣,做在茶几另一端的沙發上。季漣感覺自己像是老舊的電腦,每一個步驟和指令都無法正常且流暢的運行,就連端起綠茶的雙手都是那麼的僵硬。橙色的瞳孔四處晃蕩的同時,他聽見了那個讓自己安心的聲音。對方說不管多久都會等著,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說吧——「慢慢來,不用急的。」
季漣抬起頭,雙眼再次對上了那抹笑容。
對方的表情是那麼地認真,但他感覺一切卻有些虛無飄渺,如果不緊握的話。
——你會離開嗎?
攀上心頭的想法是恐懼,無盡的恐懼。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鐘滴答滴答地作響著,對方還是在那裏,但為何一切逐漸模糊了起來,景色和那人的身影都在失焦。
不行,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
他起身,單膝跨上了茶几,將自己的身子向前傾,就在對方的臉上掛著慌張,擺著雙手問道有什麼事時——他不熟練地將自己的唇抵在了對方嘴上,用右掌捧住了對方左邊的臉頰。像是在水中渴求著氧氣一般,他拚了命地緊貼住對方的唇不放,好似能感覺到唾液的互換,緊閉著雙眼的青年,用屬於自己的方式澆灌著傾慕。
——你不該屬於任何人,你是自由的。
——但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夠屬於你。
與對方的唇瓣分開後,他能感覺到已經混雜在一起的唾液從嘴角流下,兩瓣溫暖之間還牽著細細的銀絲,他再次睜開眼,面對的是對方啞然的表情和自己也無法承受和理解的情景,季漣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意識到,如果自己將會被拒絕,那自己所做的彷彿就是自殺行為。
對方從此不願再和他有所來往都是合理的。
怎麼做才好。
不想要被討厭啊。
「不是這樣的、我、對不起.....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再次質問自己。一個二十九歲的青年,就像是個孩子一樣地嘩的一聲哭了出來,鼻酸的感覺讓他再次無法克制從眼角滑下的淚水,他討厭著這樣的自己,脆弱、異常又好笑,明明自己比眼前的人長上八歲,但自己總是在示弱,就像是個從來沒有長大過的孩子。父親說,是男孩子就不要哭,哭什麼。
是啊,自己肯定是個不成材的孩子,無法成為任何人所期待的什麼。
季漣坐回沙發後,對方連忙移動到了他的身邊,用自己的袖口擦著他不停滴落的淚水。
不要這樣,會弄髒的。
他想這麼說但卻說不出口,因為他能感受到袖口的溫度,並任性地喜歡著這個溫度。
「阿柳,我、我想說的是.....」
「我喜歡你。」
「不要討厭我,對不起。」
對不起,不要丟下我。
你去哪裡都好,但不要丟下我好嗎?
季漣感覺自己被柳川環住了,自己的眼瞼貼在了他的肩頭上,淚水又沾濕了他的大衣。他想起第一次靠在他肩頭時的感覺,明明對方比自己矮上了些,但那個肩膀十分厚實,輕拍自己背後的掌心是最喜歡的那個溫度。傾盆大雨灌進了城市的空氣中,所有的動靜和聲響在這場雨下,都會被徹底地沖刷掉吧,但會待在那裏的東西,則會帶著濕氣煥然一新。
「不會討厭你的。」
「漣,我愛著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討厭你呢。」
「我不會離開的,不要怕。」
季漣感覺淚水更加地止不住了,但如果情緒能夠染色,他感覺會出現一抹淡淡的漸層色,從恐懼的色澤逐漸變成溫暖的晶瑩剔透。哽咽的喉間一句話都吐不出,只能用垂著的雙手也環抱住對方。那之後過了多久,他也沒有概念,連時間的聲響都蓋過的雨聲,讓室內回歸一片徹底的寂靜,從柳川肩頭抬起的那張臉,眼角還有些淚痕,雙頰通紅,脆弱地像是一碰即碎的、透明無色的泡沫。
柳川輕閉上了雙眼,將額頭抵上了季漣的前額,季漣能感受到髮絲摩擦的那個觸感。
「漣,你是認真的嗎?」
季漣從他的語氣裏也聽懂了,那是跟自己相似的恐懼,或者是源自於不同的地方,是比自己堅毅許多的那顆心,傷痕累累之後所留下的、最後一份的空間。
他也在顫抖著,他也擔心這不過是場夢嗎?
「這樣的話,我從今往後,可都離不開你了喔。」
季漣好想給柳川一個能讓他安心的回覆。
但果然自己還是脆弱不堪,是那麼沒用的一個孩子。
「我是認真的,我喜歡你,川。」
「不要丟下我......」
「不要離開我。」
模模糊糊中,季漣看見柳川也哭了。
他們都互相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雨停了。
水珠從葉片上滑下,淡淡的晶瑩剔透折射著光,是雨止的色澤。
膽小鬼
他說過了很多次,一聲聲的重複那兩個音節。
就連含在口中都讓舌尖發苦的音節。
「阿柳、呃……」
而他從來不敢承認。
膽小而畏懼著什麼,他只敢在酒酣耳熱之際,在醉醺醺的人面前,裝成與平常無異的笑容,用再平常不過的句子去掩飾脫口而出;或是在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趁著床上的人深昏睡的的時候,把玩那指節分明的修長手掌,一次次的反覆。簡直就像是編織著夢網,在誰的夢境裡灑下幾顆種子,卻在種子來得及茁壯之前把小小的嫩芽摘除。
他從來怯懦,不敢去承擔那麼多。被放到肩上的東西總是接二連三的傾倒,若在那之前就先逃離,或許就不用親眼看著它碎裂──他想。
可是這次他卻貪戀了點。
他篤信天命,那天殺的天命。
天生煞星,他一次次親手送走了一個個在乎的人,逐漸被挖空的心臟最後連自己立足的點都沒有了。用以綁縛自己的就只是誰留下的最後語句,成了他仍能笑語如常的理由。外表一如既往體面,內裡本該空空蕩蕩。
此刻卻滿溢著什麼,不吐不快。
清晨四點零七分準時醒來,夢中灰藍的海色卻被替換成了澄澈的笑靨。
他一愣,攥緊了左胸口的衣料,彎下腰把臉埋在膝蓋上。
你不會知道吧?
你驅散了我夢境中的海風,帶來了季節的漣漪。
從此櫻吹白雪同星空螢火,直至誰家楓紅染梅上枝頭。
他也瞞不住所有人。
卡洛琳終究還是同他度過太多太多年歲,紫水晶一樣的眼睛能映出太多他想藏的事。東方的雨季來的穩妥,總在每年的某個特定時候來。淅瀝的雨聲中,她竟有剎那有了身在西方遠處故鄉的錯覺。
擦著杯子,她頓了頓,隨手抽出了幾瓶酒。
琴酒、紫羅蘭利口酒和檸檬汁的比例是二比一比一,依序倒入雪克杯。隨意拋了幾塊老冰,俐落的搖了起來。明明還沒到開店的時間,柳川有些訝異的抬頭去望。拋杯、在接住的同時扭開了蓋子,傾倒出淡藍色的酒液,推到了柳川面前。
抬起一側眉毛,「藍月?」
得到了悶聲回應,「嗯。」
「無果的戀與完美的愛,妳的意思是什麼?」
「你也鑽研過調酒的意義啊。」
笑而不語,柳川在指尖把玩高腳杯的杯腳。他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自己會連朋友這個身分都失去。他該知足,那麼美好的一個人,遠望就是他五百年求來的福祉。
是啊,那麼美好的一個人。
他愛他修長眼睫歙動如蝶、愛他纖細手腕潔白如玉;
愛他微涼體溫似晚秋陽光、愛他溫柔過分似初春東風。
他是汪洋中的島嶼,讓漂泊的信天翁得以落足、他是原野中的橡樹,讓流浪的紅狐狸得以闔眼;想要成為他的盾,替他擋去世間險惡、想要成為他的刃,替他斬盡所有阻礙。
可他終究不敢,不敢將他的微光攏入懷中。
你擁有太溫柔的靈魂,而無法保證你長歲永安、一世無憂,如此不堪的、殘破的我啊──不應得也不配得站在你身側的權利。
手機鈴聲響起,卡洛琳抽走他手裡的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去吧,他在等你。」
說他剛好來附近辦事是騙人的,他接到電話的時候就跨上了機車,一路趕了過來。
隨意找了個避雨的地方停好車,他卻在門口停住了。
他竟有些恐懼,為橫亙在他面前的事而不安。
如果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如果他覺得他醜惡、如果他──
只善於回顧的他不擅長判斷未來,太多未知數讓他驚惶。站在事務所的樓下,他仰望二樓,直到雨水都打溼了褲腳,他才如幡然醒悟一般,推門而入。
漣如過去一樣溫柔,把毛巾遞給他擦乾雨水。
早就在打好腹稿的理由自然而然地吐出,他用毛巾隨意吸乾身上的濕意。
笑容一如既往,是他最熟悉的表情,也是遮擋自己的不安最好的盾。
對方半低著頭,似乎欲言又止。
就像來找他諮詢的委託者一樣,他按照對方的指示在矮几前坐了下來。對面的人看來有些侷促不安,吞吞吐吐的語句總說不全。
「漣?」
他心頭的石頭越來越沉,卻也只能執拗的揚起一個笑容。
「不用急,慢慢來。我不會走掉,花多久時間都會聽完你要說什麼的。」
──可你會要我走嗎?
他早該發現的。
從初識遊戲時,他喊所有人都以名喚,獨獨只有他是姓氏。
放鬆的笑容也只會出現在別人身旁,自己身邊卻總是雙頰微紅。
他早該明白,每件事都有先來後到。
雨聲在耳中連綿成一片,竟讓他有了種聽海的錯覺。
腥苦泛上舌根,他悄悄閉上了眼,試圖去逃避從胸腔深處湧上來的悶痛。
對面傳來了布料摩擦的聲音,他重重吐氣後睜眼,
映入眼簾的卻是近得過分的臉,以及肆意入侵的紊亂氣息。
過於柔軟的唇瓣與淡淡的香氣、長辮在自己胸腹間掃過的觸感、肩膀上的手掌溫度、稍嫌笨拙地親吻──太多太多不屬於他的成份在所有感官之間無限蔓延,是不是他早就吃定了自己會容許他將自己的一切都握入掌心?
──這是個以川為名的牢籠,是你不該接近的陷阱。
──可為什麼心底卻總有個少年,呼喚你的名字如同於深夜呼喚光?
回過神時,他看見心上的人金橙的眼睛。那個表情傻得可愛,有些慌張得坐回了他的沙發,豆大的淚珠卻開始往下滾落臉龐,嗚咽著吐出斷斷續續的音節,「不是這樣的、我、對不起.....我、」
彷彿被揪緊了心臟,柳川連忙到了他的身邊,單膝跪了下來,用自己還算乾的袖口去擦拭那些眼淚。
像個孩子,染上薄紅的眼角讓他心疼。微涼的手掌搭上了自己的手腕,柳川乾脆讓他埋首在自己肩上,讓肩膀的布料吸乾他的淚水。
像溺水者抱緊浮木,他輕輕地拍了拍季漣的背,聽見了悶悶的句子,帶著軟軟的哭腔。
「阿柳,我、我想說的是.....」
「我喜歡你。」
「不要討厭我,對不起。」
他的命格注定剋死所有深愛的人,於是他從此不敢去愛任何一個人。
可有個人教會他信任、有個人告訴他可以回去的方向,有個人給他的永夜帶來了光。
不要喜歡我啊,你會受傷的。
愛我吧,如同我心悅你,就是只有剎那也好。
矛盾的思緒與念頭在腦中無盡的鬥爭,最後剩下的只有單字為名。
這樣的我啊、這樣的我啊、這樣的我啊、這樣的我啊──
也能擁有愛你的權利嗎?
「不會討厭你的。」
「漣,我愛著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討厭你呢。」
「我不會離開的,不要怕。」
不敢太用力的擁抱,像懷抱著泡沫與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懷裡的軀體彷彿一用力就會折斷,讓他只能用輕撫的方式平復季漣的顫抖,並期望季漣不要發現他也在顫抖。
他感覺到了背後有另外一雙手遲疑半晌,才回擁他。
雨還在下著,連綿成海浪的聲音。水色的鑽石在心口熨出了一個圓圓的燙傷,他把剩下的自己拼出一個小小的空洞,只能容納一個人──一個能為他的四季漾出漣漪的人。
他吐一口短促濁氣,閉著眼睛去讓額頭與季漣的相抵。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明白自己害怕會
從那雙乾淨的眼睛裡看見什麼、或是沒看見什麼。
或許也怕自己的脆弱潰堤。
啊啊,自己果然還是個膽小鬼啊。
「漣,你是認真的嗎?」
「這樣的話,我從今往後,可都離不開你了喔。」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
他聽見季漣的聲音,像呼喊著、像玻璃碰撞、像竭盡全力的最後一個不管不顧。
他們都傷痕累累。
他們都脆弱不堪。
他們都是一樣的。
「我是認真的,我喜歡你,川。」
「不要丟下我......」
「不要離開我。」
最後五個字撞進了他的腦海最深處,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承諾、卻也從來只有被毀棄的夢。
陌生的水珠從臉頰滾下,柳川仍執拗的揚起一個笑容。
耳中連綿的海浪聲終於停了下來,屋簷上的水滴落下,通透的在地上的水坑中揚起漣漪。
會是個好天氣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