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為的人
相輔相映，那是一模一樣的色澤，他聽誰說過那是夕陽餘暉的顏色。
夕陽，是這麼銳利的感覺來著嗎？
看著眼前的父親，季漣這麼想道。
終究該要面對。
其實也能繼續逃避下去，直到一切都再也無法反悔。季漣握緊了戀人的手，並感覺對方帶著薄繭的手，像是要給他勇氣一般地回應自己。
熟悉的家——不，真的熟悉嗎？
「阿漣？」
母親的嗓音沒有變過，稍嫌低沉的女聲響起。
「這位是？」
母親的瞳色有些偏金黃，跟自己的不太一樣。
那雙眼困惑地眨了眨，冷漠的表情上難得有了波瀾，像是在水面上掀起一點漣漪。
「他是——」
他注意到戀人與自己十指相扣，動搖的眼神對上對方的笑意，像是要讓自己安心一般。
——是啊，他總是這樣，這樣地給自己一個安穩的、能夠依靠的臂膀。
——所以，我才想讓他們認同。
——不認同我也無妨。
「他是……我偵探業的同行，」
深吸了一口氣。
「也是我男朋友。」
——但我希望他們至少可以認同他。
母親想說點什麼，但並沒有說出口，並不是組織語言的那種欲言又止，要季漣形容的話，那應該是「已經放棄說點什麼」的表情。
她早已不想多說什麼。
「……。」
「你爸晚點會回來，先在這裡等著吧。」
「……所以，你回來想做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已經不是第一次被父親硬生生地打斷想說的話，季漣甚至對於自己習慣的程度感到可悲，蹙起眉，將想說的話吞進肚裡。
「你想告訴我，我的人生有多失敗嗎？季漣。」
「……。」
再多說什麼都不是，季漣早已明白。
他們的立場，已不是相互理解可以解開的死結，正因為是家人，季漣明白地透徹——明明他已經逃離這裡很久了。
「我對他沒有什麼意見，如果我養的是個女兒。」
「但我養的是個兒子。」
「季漣，」
如果是過去，他肯定已經拿手邊的什麼東西扔了過來，那是即使砸在頭上，也不會真的太痛的力道，但尖銳的吼聲早就在哪裡刻下了什麼傷痕。
他這時才意識到，父親真的年紀大了。
連怒吼的力氣都沒了。
「你回來，是存心來找我麻煩的嗎？」
「……老爸，」
深吸了一口氣，他用過往那個已經喊過無數次，如今卻顯得陌生的稱呼開口，「不必以伴侶的身份、也沒關係，至少……能讓阿柳做為我們家的一份子——」
他並沒有很喜歡這個家。
但他希望至少、慢慢來，讓戀人感受這份溫度。
或許很自以為是，但是——
「家裡的一份子？」
「哈。」
「我要是養的兒子能像他這樣，我求之不得。」
「如果這是你想聽到的答案——那我想說的就這樣了。」
掙扎是無力的。
早就明白。
能不明白嗎？
是從什麼時候，對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期待？
季漣看著父親站起身，放下茶杯，走回房裡。
母親讓他們在這裡稍微等等，也跟了上去。
沙發處坐著的季旋並沒有開口的打算，他按下了switch的開關，看著電視螢幕。
唯獨音響傳出的遊戲音效，在死寂的空氣中擴散。
「阿柳，抱歉。」無奈地笑了笑，「讓你看到這麼尷尬的場景了。」
「不，別道歉，漣。」
戀人伸出手，輕輕地擁住他。
「你沒有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
「所以，你不必道歉的，漣。」
那個沒能長大的少年，或許一直在等著這句話。沒能符合父母的期待、沒能當一個好孩子、沒能對該溫柔的人溫柔、沒能——
『但是，這些不是你的錯啊。』
在這裡的話，不必再把眼淚吞下去了吧。
他小聲地哭了。
「這是大學時的我爸。」
地點是季漣老家的房間，裡面擺滿了各種收藏，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讓戀人看見這樣的自己，對方顯得有些訝異。他從架上隨手拿起一本相簿，稍微翻了翻，指了一張黑白照片。 本以為戀人訝異的表情，是要回覆一句「真不像」之類的。
「跟漣好像啊。」
「啊……這倒是真的。」
忍不住笑了起來，並開始講起自己也沒有實感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少年，他也有著中性的長相，但他總是孤身一人，總是被周圍的人欺負著。他卻沒有放棄幫助其他也被欺負著的人，逐漸交到了不少朋友，找到了喜歡的事，甚至遇上了戀人。他認為過去的自己過於軟弱，因此捨棄了曾經的自己，蛻變成堅強、陽剛的青年。
「那樣的他，有了兩個兒子，」像是在說書一般，一隻手輕撫過照片，另一隻手則握住了戀人的手，「一個是過去的他，另一個則是如今的他。」
「比起認為過去的他不好——」
季漣嘆了口氣，將相簿蓋上。
「他不想看到誰得再去經歷、他所經歷過的過去。」
「尤其是他的孩子。」
「父母對孩子多少都會有些期望吧。」
他的父親未曾虧待他。
正因如此，他也想回應那份期望。
他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人。
「我無法勉強他去認同我，即使心裡再怎麼想被認同，我終究無法成為堅毅的人。」
「他不想看見溫柔的我，因為，他明白這樣的我肯定不會過得太好……」
——是啊，自始自終，他也不過是在為我著想。
——只是希望我能過得好些，但他失敗了，沒能做到。
把相簿往旁邊一放，季漣緊緊地抱住了柳川。
雙肩脆弱地顫抖著，提不起力氣一般地垂下。
他感覺到戀人輕拍了自己的背，無比溫柔。 相貼的胸口，能夠感受到兩人份的心跳。
『左邊是我的，右邊是你的。』
『右邊是你的，左邊是我的。』
『就像是一個人總有哪裡是不夠的。』
『一個人是無法獨自活下去的。』
我想帶給缺少溫暖的你，取之不盡的溫暖。
就如同不夠堅毅的我，有你護住我的軟弱。
「我想成為像我父親一樣的人。」
「一樣——」
“ 比起堅強的人，我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溫柔的人。 ”
“ 能夠成為、可以成為的吧。 ”
他聽見柳川在自己耳邊輕輕地笑了，像是要給自己安心感，卻又有些無奈。
漣，那麼，你已經成為你理想中的那個模樣囉——他隱隱約約地聽見戀人這麼跟自己說。
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樣，比自己體溫暖些的手掌，輕輕撫過自己的後腦杓。
於是，他再次明白，當個愛哭鬼也沒關係的。
淚水映著夕陽的色澤。
還是有點刺眼，但水珠反射的橘紅是最柔和的暖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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